盛夏，清晨，雾霭从窗棂外溜了进来。

湿润的气息爬上他年轻的面颊。

天还黑着，雀鸟每天第一声晨鸣，就是唤醒他的晨钟。

他醒来，从彩色的梦里醒来，身旁的两个弟弟嘟着嘴睡得正香。

柴房里传来树枝燃烧时的香气，母亲在低声唤着早起的鸡，咕咕咕咕……

父亲已拎着一桶煮熟的碎红薯藤加糠熬的食的去了一趟猪圈，猪嗷嗷地叫，心慌意乱，对于食物比谁都着急，它们哪里知道，越肥的家伙，越早呜呼哀哉。

红薯捂在柴火堆里，随着热烈火焰的温度，薯皮发出焦糖的气息，那香味，没有任何美食可以匹敌。

深深嗅着，深深嗅着……他是在这香味中成长的。

一只喜鹊突然跃到他的窗前，它要报什么喜讯呢？

果然，临近正午，有人送来一封信。

父亲迎上前去，撕开，满脸欣喜，手因为激动而哆嗦：“娃，你给家里长脸了！考上了！”

他被外省一家知名大学录取了。

通知书递到他手里，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娃，不愁！”父亲看出了他的忧虑，“学费生活费，我和你妈有办法凑。家里不是有一圈猪吗？也长了不少肉了，可以出栏了。”

母亲笑吟吟地过来安慰道：“娃，我们这是喜事，不愁。”

他笑了，是啊，是喜事，心里却有些苦。

父亲午后抬腿出门，去街上买回鸡鸭鱼肉，母亲去地里摘了新鲜的蔬菜。

晚宴出奇地丰盛，两个弟弟像是荷塘里的蛙，腆着圆鼓鼓的肚子，一拍，会荡漾出满腹欢快的歌来。

暑期即将结束，家里“哼哼唧唧”大号肥猪都变成了小号奶猪，“咯咯咯咯”下蛋的母鸡变成叽叽喳喳毛茸茸的雏鸡。

父母似乎使用了一种神奇的魔力，让它们在一夜之间恢复到婴儿的状态。

父亲经常出门，走亲访友，有时喜有时忧。他知道父亲是借钱去了。

父亲去镇上办好了一张银行卡，薄薄小小的一片，却沉甸甸，“娃，拿好了，我们按月提前给你生活费，学费足够了。”

母亲说：“娃，不要吃得太差，把身体养好……”

乘坐了一个小多时的汽车，父母送他来到镇上小小的火车站，这个车站是微型的，每天，只有一趟不着急的慢性子火车才会做短暂停留。

上车前，父亲递过来一个小盒子，说：“娃，我们给你的一份礼物。”

他打开一看：是一部手机。

他是家里唯一的、最先使用手机的人。

“娃，有事打给家旁边的杂货铺，我已经说好了，他们会转告我们。在学校缺个啥，及时告诉爸妈。”

他点头，泪水滴落在地上，“噗噗”地藏进站台上的尘土里。

上车，探头，挥手……

列车一声长鸣，咔嗒咔嗒，咔嗒咔嗒……

挥手作别的父母变成了越来越小的黑点，直至无影无踪。

窗外的树叶，绿了，黄了，枯了；绿了，黄了，枯了……

四年的时光，不知不觉滑过。

每月，父母按照他约好的时间接电话，掐着一分钟的时间说话，免得多出一秒。

寒暑假，他没有回家，他知道父母负债累累。他做了短工，不仅节约了回家的路费，还可以赚到几个月的生活费，每到过年，他还可以给父母寄去一大箱年货，给弟弟们添置新衣。

父母总夸：“我娃懂事了，娃，你自己把钱留着花……”

酷热的盛夏，寒冷的冬季，他啃着馍，他吃着面，他思绪万千，他想家。

他毕业了，留在了一座城市，当了一名建筑工程师。

他依旧没有回家，他拼命加班，别人不愿意做的他做；别人不愿意去的地方，他去。

他知道四年结束，家里的债台更加高筑，他要帮助家里偿还债务，他要帮助父母抚养弟弟们。

一日，公司准备接一个项目，需要实地考察。大家都不愿意去，因为遥远，下了飞机还得坐一趟火车。

他一看路径，心中暗喜。

因为那条必经之路会经过家乡那个小站。

他放大音量说：“我去！”

他欣喜到失眠，终于要见到父母了，他提前打了电话，告诉父母。

但是，公司安排他乘坐的那列火车是快车，经过时只会减速，不会停留。

父母说：“娃，我们要去！我们想你，我们哪怕只是看看这列火车，没看见你，也是满足，因为我娃坐在里面。”

他约好时间，告诉父母班次，期待着在站台上透过车窗匆匆看父母一眼。

这一天终于来临。

清晨，他从机场奔赴火车站，登上列车，那颗期待已久的心砰砰地跳着，似乎想钻出胸膛来，表达热切的思念。

然而，正午，行驶途中，他被告知，前方道路出了状况，原本是下午七点经过小站，估计要晚点四五个小时。

他的心慌乱起来，急忙打电话到杂货铺，杂货铺老板说：“你父母一早就出门了，说要去见你，这会儿转达不了啦。”

火车一路停歇，他的心却在疾驰，“我的父母啊，你们可是在怎样焦急地等待啊；我的父母啊，我经过时接近凌晨，夜凉如水，你们可千万别等我了啊！”

列车终于飞奔起来，他的心如紧绷的弓箭，快一点，再快一点！他真想如这箭，飞至父母身边。

列车终于缓缓靠近小站，他看看时间，24:00刚过。

夜如此深了，想必父母早已返身归家了，这样倒让他心安。

抵达小站，列车放慢脚步，减速慢行，他打开车窗，凉风嗖嗖地蹿了进来，他的大脑猛然清醒，他的眼睛突然发亮：这个小站的站台上，朦胧的灯光下，有一对佝偻着身体的老人，相互搀扶着，往列车张望……

“爸、妈！爸、妈！”他大声喊着。

他的父母迎声寻来，挥手。

挥手，挥手……列车开始提速……掠过……挥手……

在他的泪眼婆娑里，挥手作别的父母变成了越来越小的黑点，直至无影无踪……

泪水夺眶而出！

他想着，要拿这个月的薪水给父母买一个手机，哪怕他们再心疼钱……

他想着，今年春节，一定要回到家中和父母弟弟们一起团聚，因为，他的心，疼……

（文/图 葡萄感谢朋友“静静的夜”提供素材）

作者简介：郭琳（葡萄郭琳 ID：putaogl），笔名“葡萄”，法名“正琳”，作家，小说家，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2017年度重庆市全民阅读推广大使，荣获第四届中国残疾人事业好新闻二等奖，并多次荣获全国青年报刊好新闻奖、重庆新闻奖。著有长篇小说《闺蜜》，参与写作《许世虎当代绘画艺术范本系列丛书》《嘿，重庆小面》，完成中篇小说《老宅》《猫》，正创作短篇小说集《走着，散了……走着，暖了……》。担任重庆领养流浪动物代言人、志愿者，曾担任超女重庆区评委、中国好声音重庆区评委、重庆时尚小姐大赛、星光大道重庆赛区等活动评委、重庆青年球迷协会副会长、重庆市儿童救助基金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