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家】文猛:河生
2019-01-25 10:00:00 听新闻

我从没有过这么静静地伫立在河边,这么静静地想自己想河流。一阵风过,吹散河中的星星,如风一般撒播天空之下。
人往前走,河往远方。
人有人的一生,河有河的一生。人的一生为“人生”,河的一生为“河生”。
家乡的河叫浦里河,这是他在县志和家乡地图上的名字,估计更高层次的志书和地图上是很难找到他的名字,就像我那平凡的家乡和我那平凡的乡亲。
盛世修谱。欣逢盛世的人们如今很爱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给自己的家族修一部族谱、家谱,以求陈列存史,以鉴来人。
从老辈人那里问河,河从哪里来?河往哪里去?河的子孙在哪里?
问完这些问题自己就脸红了,因为这些问题就写在河上,就像我们的祖先写在湖广填四川的迁徙路上,写在古柏参天、荒草萋萋的黄土堆上,写在青苔斑驳的残碑上、香火冷清的祠堂牌位上,只不过我们的河写得很清,我们的祖先写得很神,很需要后人去推理去印证。
然而,在浦里河的源头问题上,还是有些支支吾吾的问题。
翻阅《万县县志》中的《江河篇》,上面记录着:浦里河源于梁平县城东乡雨先山,长江二级支流,110公里长,流域面积1180平方公里。
没有更多的话。
问河让我陷入迷茫。在老辈人那里,浦里河发源于蛤蟆石山脚一处暗河,从暗河那里流到我的村庄,这一段河叫天缘河,暗河从哪里来?暗河有多远?暗河会不会就是浦里河在大地母亲怀中十月怀胎的那段河?
是相信政府的记录还是民间的记忆?
关于河最贴切的比喻就是河是长在大地上的树,谁也想不出比这更妥帖的比喻。顺着这个比喻的思路,浦里河拥有181条支流,也就是说这株躺在大地上的大树有181根茂盛的枝桠,每一根枝桠的尽头都应该是浦里河的源头。就算要选取最长的枝桠作为河树的源头,是蛤蟆石山还是雨先山?不知道记录县志的人有没有问河也有没有问水文专家。但我敢肯定地说,写县志的人没有到过蛤蟆石山,山高林密,峡深滩险,更何况还有那条不知从方潜流而来的暗河……
不是否定典籍,只是为河流而表达。

县志记录雨先山,老辈人流传天缘河,天地之缘,天地之水,天地之河。最早的神话或传说,都是在惊涛骇浪中泡过的,闪烁着智慧、博大以及敬畏,比如诺亚方舟,比如盘古开天。水走人也走。水清人也清。水浊人也浊。天缘河敲响了浦里河的第一个音符,留下了浦里河的第一步脚步。同着一条河出生,跟着一条河流走向苦难辉煌的人生,源远流长。
请原谅,我的家乡在天缘河。
从这个角度上看,一片土地养一个文人非常有必要,至少有一个这片土地的发言人。
河流记着所有的事情。不信,你看河流。河流有一百种表情,激流是皱眉,缓涌是沉思,浪花是点赞,洪流是发怒。河流最静的时候,像镜子一样亮,落下一根羽毛都会显出纹路,就像早上刚刚醒来的孩子,对这个世界的万物没有好坏的分心,只有已知和未知的好奇,不停地流淌,不断地探索,就想去没有去过的地方。河流最怒的时候,扔下一方巨石也不会打断他的咆哮。河流用镜子照着,让滩流盛着,喊鱼虾记着。有时也会摇动河床,甩出浪花在树木上、岩石上、房梁上给你印着,有时也会晒晒太阳,飘在天空的云朵,挂在农人的汗珠,流进我们的血管。
人在走,河在记,天在看。
再早的记忆属于父母长兄。
我们所能记住的童年,最早的记忆是从“周岁抓阄”开始:大人们在堂屋铺一块红布,红布正中放置一竹篮,篮里装上毛笔、算盘、书和红蛋。大人们引导我们爬向竹篮,看我们会拿起什么?拿笔寓意会写一手好字,拿算盘寓意能说会算,拿书寓意日后会金榜题名。唯一不能拿的是红蛋,如果我们拿起了红蛋,这蛋会被大人们扔出堂屋,表示“快滚蛋”,然后再从剩下的三件物里再抓一次“阄”。
——这就是大人们关于孩子未来人生的预测和暗示。听说我抓到的是书,给了堂屋围观人们一道炫目的掌花。等到我给我的孩子“周岁抓阄”时候,我才知道那红蛋是根本无法让孩子抓起的:一是蛋特别大,特别圆。二是蛋身上抹了层滑腻腻的茶油——除了拿不起的红蛋,剩下的毛笔算盘书,拿啥都吉祥,这大约就是乡村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的原因。

大人们把镰刀交给我们割牛草割猪草,大人们把磨盘水车交给天缘河榨菜油榨桐油磨米磨面磨豆腐。
大人们把牛绳羊绳交给我们放牛放羊,大人们把竹槽木槽水堰交给天缘河盛满水缸水田滋润庄稼和村庄。
天缘河,我们的伙伴,我们都是乡村的孩子,乡村的孩子早当家。
翻开书,在老师的“人口手、雷雨风”中,我们开始了人生最初的思量。
河水哗啦啦,书声阵阵香。
我不知道我们的浦里河最初的那滴水源自哪棵草叶哪枚松针,只知道无数的水滴从草叶从松针从云朵中,此起彼伏地滴着,浸入花草树木脚下的土地,一滴滴水珠团聚着,找到一条缝,流进蛤蟆山下的暗河,一抬头看见太阳的时候,争先恐后地走出暗河,走出万年的沉寂,走到清清的天缘河,走到这书声琅琅的盘龙河……就像我们从家屋走向学校,从牛背走向教室。
水滴汇成河流,我们汇成学校。
从一滴水开始我们人生的朝圣。
从一滴水开始一条河和我们生命的历程。
教我们的老师是城里下来的知青,他们来自浦里河流入长江的那座城市。电灯,电话,钟楼,汽车,对远方的仰望,让我们的脖子几乎扭伤。大学,电影院,图书馆,对远方的梦想,让我们彻夜无眠。
老师说,走出村庄,走向远方,有两条路:一条是顺着浦里河,河流的尽头就是我们的远方;一条是翻过高高的蛤蟆石山,山的那边就是我们的远方。
大人们说,走出村庄,走向远方,有两条路:一条是当兵;一条是考学。
学校敲钟的何大爷说,走出村庄,走向远方有两双鞋,一双是皮鞋;一双是草鞋。皮鞋的路很长,草鞋的路很短。
老师的话很哲理,大人们的话很实用,大爷的话就在教室的黑板前面,那里摆着两双鞋:一双是草鞋,一双是皮鞋。
告别村庄,走向远方,那是我们最大的梦想。
河不回头,老回头看,眷恋那些从未有过的好日子或酸日子,只会扭伤脖子,只会撞墙或撞树。
盘龙河龙一般盘绕着学校,学校的后边是一座叫青龙岭的山,高扬着龙尾,龙头伸向盘龙河。

有一天早上,学校敲钟的何大爷神秘地告诉我们,说青龙岭上有一条青龙,昨晚托梦给他,要归大海啦!他敲响老槐树上的破犁,让钟声响彻村庄,让钟声把我们赶往高处。奇怪的是何大爷话刚说完,突然电闪雷鸣,风雨交加,连续下了三天三夜的雨,温顺的盘龙河河水暴涨,河水掀起巨浪,犹如蛟龙翻腾,让我们的学校隐入河水,奔腾而去。大人们说,盘龙河走蛟啦!
我一直到现在都无法解释何大爷那奇怪的梦,真有青龙托梦给何大爷?神秘的是,学校没有了,老槐树还在,老槐树上的校牌和敲钟的破犁还在。更为神秘的是,敲钟的何大爷不见了,我们跟着河流找了几十里,最终还是没有找到。我们把学校搬到更高的地方,挂上那敲钟的破犁,却再也听不见那金属般的钟响,成为山村永远的痛。
我一直到现在都不解的是,明明是浦里河发大水,冲走过木榨,冲走过石磨,冲走过桥梁,冲走过牛羊,大人们却从没有责怪过浦里河,从没有把责任推在河上,说那是走榨、走蛟、走桥,龙过大海鸟归林,大人们就这么看我们的河。
面对奔腾不息的滚滚流水,哲学家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思想家说,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科学家说,水是生命之源;文学家说,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大人们说,尿不往河撒,痰不往河吐,对河的敬畏其实就是对自己的敬畏……
有河必有桥,我的那片浦里河的故乡古时归浦里,今天的地名就叫桥亭。以“桥亭”作为地名来记录一条河和一方土地,这在别处并不多见。
浦里河上有多少座桥,没有一个准确的数字,桥是故乡的书签,桥亭就是桥的故乡。世上没有两块相同的树叶,故乡没有两座一样的桥——或庄严持重,披一身斑驳的绿苔;或纵身跃进,寥寥几笔,如图画里一勾灵巧的飞白;或朴素平坦,简简单单,像父亲的汗巾,随意搁在河腰上……
故乡有几座桥一直让我深思——
在河水最急促、峡谷最幽深的关龙河上,是著名的关龙桥。桥架在一条龙身上,前方是龙头,后方是龙尾,关龙桥就压在龙身上。关龙桥应该是大家共同的心愿,关住蛟龙,不归大海,祈求一方平安。奇怪的是那桥上的龙头不断被人砸掉又不断被人修复。就这么矛盾。
关龙河流入余家坝,河床一下平坦开阔,水流舒缓,小船悠悠,河上就有了“万安桥”,古老的拱桥下青藤如瀑,青苔斑驳。民国一个叫绿影的诗人这样诗道:渡去踏来住所之,万安桥上动吟思。炊烟两岸蒸腾起,知是人家饭熟时。宋代一个叫查籥的诗人这样诗道:满目山暮平远,一池云景清酣。忽有钟声林际,直疑梦到江南。宋代寇准这样诗道:春风入垂杨,烟波怅浦里。满目动离魂,江花泣微雨。
浦里河流过余家坝,就进入了河生的茂盛期,离小江近了,离长江近了,离大海不远了。一帆风顺中,往下的桥更万安了,从开门红开始,然后是月月红、季季红、满堂红,一直到红到底的时候,浦里河走进了小江。
桥载我们走对岸,河引我们向远方。
盘龙河带着我们的学校走了,那一年,从没有考出过学生的盘龙学校居然破天荒地一下考上五个中专生。我们不是走向大海的蛟龙,我们也是故乡流出的河。同着盘龙河这样告别我们的乡村,我语无伦次。
从同一山村出发,走着同样的河道,浦里河会把河水留在乡村屋檐下的滴答里,留在天空漂浮的云朵里,留在家屋水缸的倒影里,留在草叶上的露珠里,留在乡亲们奔流的血管里,留在生生不息的生命指望里……走进长江,那也是浦里河最高贵的理想。
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去什么水边听什么水。
这就是我们的人生和河生。

河生是什么?河生就是我们的人生,有他的童年,有他的少年,有他的青年,有他的壮年,但是河生不老。河生是一首温馨的诗,河生是一曲深情的歌,河生是一杯浓烈的酒,河生是一部波澜壮阔、起伏跌宕的交响乐。
人生是什么?人生其实何尝又不是河生。有急流,有平缓,有激越,有险滩。时光流逝,一去不返,只有爱,只有奔流不息的精神,才会汇入人类文明的历史长河,在汹涌澎湃中闪现,长流天地间。
河不会回来。河说,我也回来,我会变成云朵回到我曾经的河床。
我知道这是诗意的河生。我们的人生没有剧本,没有彩排。浦里河跨入长江,奔向他遥远的大海。我却如路遥《人生》中的高加林,逆着河水逆流而上,沿着山道蹒跚而归。曾经期望通过自己的考学去过上一种不同于父辈们的穿皮鞋的人生,最终还得回到他们中间,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一夜思量千条路,明朝依旧卖豆腐”。
比高加林幸运的是,他是从教书的学校回到乡村的田间继续着父辈的生活,我是从城里的学校回到乡村的学校当教师。
学校位于浦里河另一条支流黎明河边的河湾上。曾经乡村读书,我望天上的星星,心飞往那些星星下那方不同于我苦瘠乡村的生活。现在,我一个人站在河湾,我狠狠地穿着一双城里买上的皮鞋,站在这片草鞋跋涉的土地上。想起敲钟何大爷的话,从农村到城市很近,就是一双草鞋到一双皮鞋的距离。从农村到城市的距离很远,就算脱下了脚上的草鞋,都永远找不到那双皮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心事,我至今不理解路遥的是,我们那一代人为什么就那么急迫地想逃离我们的乡村,给了今天年轻人吐槽的惊讶和好奇。伫立河湾,仰望着河湾的星空。并不宽大的河流,与无限的星空达到最默契的对望:天上有多少星星,河流就有多少星星;天上有多少疑惑,河流就有多少天问;天上有多少波涛,河流就有多少漩涡;天上有多少忧伤,河流就有多少泪眼;天上有多少离别,河流就有多少重逢……
我从没有过这么静静地伫立在河边,这么静静地想自己想河流。一阵风过,吹散河中的星星,如风一般撒播天空之下。
雨来啦,撑起一把伞。
美丽的浦里河只是大地上一条并不起眼的河流,美丽的山水并没有给这方土地任何达官显贵光照千秋的暗示和烘托,我们永远是故乡的儿子,和所有的乡亲一样谦卑和渺小。
当年的大人们和我们都老了,浦里河通往外界的路其实很多,河向远方,路就通往远方。
撑起伞,伫望着奔流不息的河,伫望着河的远方,湿淋淋的心如同头上那柄湿淋淋的伞,但是我坚信每一把湿淋淋的雨伞总会有一扇虚掩的门在等着它回去,总会有一方码头一座桥梁等着我,浦里河的前方是大江,大江的前方是大海……
图片来源:东方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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