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家】汪应钦:远去的庄稼·小麦(一)
2019-08-05 14:00:00 听新闻
欲无杂草,必须种上庄稼。
从小在庄稼地里长大,对庄稼的熟悉犹如对掌纹的熟悉,对庄稼的亲近犹如对乡邻的亲近。
然而,尴尬在几十岁后来到了。
我的老家,稻谷互名同义,稻子叫谷子,稻草叫谷草,收割稻子叫挞谷子,唱那句“九月里九重阳,收呀收秋忙,谷子呀糜子呀铺呀铺上场”,自然认为晒谷子就是晒稻子。
有一天,一个人告诉我:谷子,不是稻子。
当即再三细究,谷子,果然不是稻子!
几十年的认知,竟然是错的。
一瞬间,有点五雷轰顶,感觉“掌纹”消失了,“乡邻”模糊了,自己与庄稼,相隔千里之外了。

小麦
关于四月,能想起的最浪漫的句子,可能是那句“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四月天。”
但是正如先生所说,饥饿的人是无心眼前美景的。
四月正是“荒月”。
村人积攒了一年的好东西,已在春节里集中消耗掉,新的庄稼,还没从土地中生长成熟,孩子多的家庭,此时已陷入断炊的窘境。乡邻有言:正半年,二梭梭,三月四月汤水多,筷子别在耳门坡,鼓起眼睛使劲喝。
青黄不接的日子,总有些庄稼让人热泪盈眶。
麦子。麦子!
当村人行将出门借粮的时候,麦子让他们看到了希望。如果向人类奉献是所有庄稼的美德,那么,麦子,雪中送炭的麦子,尤其具备恻隐之心,尤其具备好生之德。
麦和稻的生长季节不同。
农民总有自己的智慧,能够想尽办法可使人闲着,不让土闲着。头年秋季收稻以后,赶紧种麦;来年夏季收麦以后,赶紧插秧。同一块田,一年之内既收麦,又收稻。稻是一年生。麦子却跨年跨越四季,一直从新石器时代,繁衍至今,大约已有一万年历史。
老家的麦子,有大、小麦之分,大麦产量低,所以主要种小麦。
按理,小麦在秋天下种,应叫秋小麦。然而,春节前下种的小麦,都叫冬小麦。
别的庄稼都在“冬藏”。也许为了赶去接济春荒,唯独小麦正在努力生长。
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被,不是棉被,而是“瑞雪兆丰年”的雪。歌里曾唱:你用白玉般的身躯,装扮银光闪闪的世界,你把生命溶进土地,滋润着返青的麦苗。

春节之前,麦苗已然筷子般高。城市长大的孩子,在萧索的冬天,突然见到一大片一大片的翠绿,惊疑与欣喜无以言表。小汪三四岁的时候,春节随我返乡,二话不说,跑进麦地,双手齐下,揪了一大堆麦苗,边揪边叫“好多韭菜!”
盼望着盼望着,小满到了。
经历了抽穗扬花,麦子的子实,羞羞涩涩地灌浆了。山乡的孩子,早已忍不住饥渴,奔入麦田麦地,麻利地剥去子实胞衣,青青子实,被放进嘴里。此时,孩子的脸,是向天仰着的,孩子的表情,是开心笑着的,孩子的牙,是沾满麦浆的。此时的麦浆,是极鲜的,极嫩的,极甜的。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从麦芒开始,小麦从上至下一层层泛黄。村人开始与争食麦粒的动物们斗智斗勇,鸟雀开始与麦地的稻草人斗智斗勇,布谷鸟开始叫“阿公阿婆割麦插禾”,乡村的镰刀,已锋芒毕露。
麦黄一夜,人老一年。
村人没有时间细究,麦子究竟如何做到了一夜黄透,昨夜的风是不是与往常不同,昨夜的月是不是与平日有异,昨夜的狗是不是听到了动静,昨夜的麦子是不是非常着急。
天没亮透,麦田麦地已是人欢马叫。“荒月”里积蓄的饥饿,“荒月”里积蓄的希望,被全部倾泻到麦收里。等到“雄鸡雄鸡高声叫,叫得太阳红又红”,麦子已被放倒一大片,麦捆子已在地里站成一排。
在遇上磨子之前,麦子只能叫麦子。麦子遇上磨子,仿佛千里马遇上伯乐,麦子就叫面了。
有了面粉,就有了面条、面包、馒头、饼干……有篇获得中国新闻奖的作品,题为《一粒小麦变身500种产品》。某个假日,躺在沙发上翻电视,翻到央视,突然蹦出个片名,《嘿,小面》。一看内容,此小面正是重庆人有些小骄傲的小面。你到万州,如果找到了小巷那家面馆,首先看到的,是墙上的巨幅照片。照片上两个人,一位是我本家,单名一个洋字,一位是面馆厨师。照片旁边,还有如数家珍的文字:任间吃过此面的,有前总理、前委员长、前政协主席……
面食面前,大人物小人物一样接地气。
写出《白鹿原》的陈忠实,自问自答了一个无聊而深刻的问题:馍蒸到一半,最害怕啥?
揭锅盖。锅盖一揭,气就散了,馍就生了。
图片来源:东方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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