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永远不会忘记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回家的路。我们可能不知道往前走的路向着何方，但是我们绝对知道回家的路向着何方……

1980年，当凭着推荐上学、凭着成份上学的上学路径成为历史后，我考上了桥亭中学读初中。时代赐给我们的读书机会让我们忘却读书的辛苦，离家40多公里的遥远上学路，让我永远铭记上学的艰辛。有公路通往学校，那是学校到县城的路。连接学校和马槽沟的家，就是那条古老的万州到梁平的盐茶古道。

老家的地名叫马槽沟，一个与古道有关联的地名，注定了我们人生路漫漫的艰辛。“身轻担重轻挑重，脚短路长短走长。”我依然是古道上的背二哥。早上一早从家门出发，要走8个多小时才能赶到学校。学校很理解山区孩子上学难，两周放假一次，积攒两个星期天，一天回家，一天回校。走在漫长的古道上，哪里有岩洞可歇凉，哪里有井水可解渴，哪里有恶狗要绕道……一一刻印在红肿的脚上。老师教给我们多少知识，现在已经记不清楚，但是老师的两个行为教学记忆永远刻骨铭心――一处是在黑板前，那里摆着两双鞋，一双是皮鞋，一双是草鞋，皮鞋走向城市，草鞋走向乡村；一处是在校门口，那里有两条路，一条公路通向城市，一条古道通向家乡。老师不想说更多的叮嘱。

1986年，我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了离家不远的重庆万州丁阳中学教书，学校很偏僻，但是有公路通向学校，尽管那个年代公路上车并不多，因为偏僻，客车没有开通，有车就不会担心脚步，站在公路上，总会有一辆车停下来，总有一辆车走向远方。困难的依然是回家之路，说是离家不远，公路的尽头也还有30多公里的崎岖山路。学生两周放假，我也得回家，母亲等着我哩！一到学校放假的日子，母亲总会随意抓出一把玉米，从里面拣出一颗，念着“回家”，从里面又拣出一颗，念着“不回家”，母亲最怕最后一颗玉米轮上“不回家”。

我得回家，母亲望着古道。

有了公路，我有了想买一辆自行车的想法。自己每个月41元工资，除去吃饭和资助学生，所剩实在不多，盼望一辆自行车成为那个年代最宏伟而又不敢说出口的理想。记得有一年冬天，因为批改学生作文，回家出发时间晚了，当我冒着风雪离开学校的时候，天已经有些暗了。走进石笋沟，望着风雪中那坡陡峭的石板路，脚和心一下软了，跌进沟里。一个放羊老汉看见我，独自跑开。一会儿，老汉走进沟里，从怀里掏出几张玉米饼子，要我快吃，说看你饿的。点燃一枝向日葵杆火把，要我拿着，说看着路……

母亲站在门口李子树下，举着火把，哭着说，以后晚了就不回来啦！母亲给我盛来一碗腊肉汤，看着我喝，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白手绢包着的东西，说这是她卖玉米攒下来的200元钱，你自己再添点去买辆自行车吧。我说公路没有通到村里，母亲说总有一天公路会通到村里的。

每到下雪的日子，我的大雪总是玉米饼子的味，总是白手绢的味……

我成了村里第一个拥有永久牌自行车的人。这个第一放在今天估计会引来很多人笑话，当年这个第一却是让很多村里人向往和期盼。村里有人生病了，大家说去找文家老五，他有自行车送你到医院。村里有人要向外地寄东西，说去找文家老五，他有自行车到乡邮局给寄出去……我知道这不是家乡人寄予我的万能，是家乡人对未来对幸福至少是对一条路一辆车的寄托和希望。

1992年，我离开学校到万州区教育局工作，成了当年老师所期望的城里人。安顿好工作后，赶快回家看望母亲，这么久没有回家，母亲一定会担心出了什么事情。从地图上看，万州城离老家马槽沟也就150公里，走在脚上，那还得需要好一番地谋划和足够的体力。

回家的路有两条：一条是坐车到三正镇下车，然后从三正步行翻越蛤蟆石山，上山30公里，下山30公里，回到老家马槽沟；一条是坐车到五一桥，城里通往家乡方向的客车只经过那里，然后步行30公里，重复一段当年上学回家和教书回家走的那条古道，回到老家马槽沟。

因为时间和体力，我选择了第二条路。

鼓足勇气向母亲表达接她进城的想法，母亲笑脸一下消失，说我就怕你们接我进城，大家都跟着孩子进城享福，咱们家谁来守？你们的父亲你们的祖先谁来陪？我在家里，你们至少还能回家，我在城里，谁还会记着，谁还会再回老家？

说实话，因为工作，也因为交通，我们每年的回家归期只能是过年啦。母亲说，老家在哪里，年就在哪里，母亲在哪里，年就在哪里。尽管拖家带口，尽管爬山涉水，回老家需要动力，需要毅力和体力，但是我们的每一年春节都是在老家度过。

当年盼望一辆自行车，如今盼望一条路。

1993年回家，客车通到老家的桥亭场。

1996年回家，通往老家的公路修到了康家梁，离马槽沟还有30公里。

2000年回家，通往老家的公路修到石笋沟，离马槽沟还有10公里。

说实话，对老家公路状况的改变，我们几乎是望眼欲穿地关注。特别是等到渴盼爱情的年龄，当我带着心爱的姑娘回家见母亲，一同走过崎岖陡峭的山路之后，回到城里，留给我的只剩下背影，没有更多的解释，就怕和我回家……

我等待一个能够和我一起走过风雨走过泥泞的人生伴侣，我渴望一条走过我家乡的公路，让我的家乡不至于落后时代太远，让我的家乡不至于被幸福遗落太久……

我理解政府，我的老家马槽沟除了地名和偏僻之外，什么都没有。当年古道上的背二哥给了我老家马槽沟一段歌谣：“好个马槽沟，三年两不收，不是全靠几棵李子树，眼睛饿落眍。”从投入和回报的角度的确没有更多的投资投向我的家乡。

2010年，公路终于延伸到我的老家马槽沟。听到这个喜讯，我好几晚睡不着觉，最后唯一举动就是去买上一辆越野车，准确地说当年叫越野车的车，就是那种没有外观没有豪华但是能够爬坡上坎的车。朋友们很奇怪，说家家买车买轿车，你买这么一辆拖拉机图什么，我说不图什么，就为了回家。我走过老家的公路，晴天还能蹒跚挪步，雨天就会处处受阻。记忆中每年春节回家的日子总是雨雪天，于是每年的回家模式就是车开到离家30公里的康家梁主公路上，然后派人回家，请来十几个精壮汉从康家梁一路铲土、垫石、推车……

母亲终于答应进城，说看着我们每年那么艰辛地回家，心痛……

今年3月26日，收到一封精美的邀请函：“尊敬的文主席，兹定于2018年3月28日在后山镇马槽村举办重庆市万州区后山镇马槽李花节，诚要您参加……”下面是联系电话联系人之类。马槽村不正是我的老家吗，老家要举办李花节，不是愚人节的恶作剧吧。自从母亲进城后，我多年没有回过老家，几乎没有和老家有什么联系，老家怎么知道我的地址怎么知道我是这个城市的作协主席，我忘记了老家，老家记着我。

其实我一直还是牵挂着老家，为了回家，我的车换代的时候，依然不是轿车，还是升级版真正的越野车，四轮驱动，自动升高，多重山路模式，再难的路都可以畅通无阻。只不过因为没有了回老家的动力，我的升级版越野车最终没有开到回老家的路上。到处都在改变，这么多年过去，我的老家是啥模样啦，也没有打听老家的勇气，就怕听到我的老家重复的还是昨天的故事。

按照邀请函上的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就是我们村的李支书，我几乎是很谨慎地确认李花节的事情。李支书笑了，你们城里举办这个节那个节，就不允许我们山里人举办李花节。把老家举办李花节的事情告诉母亲，母亲说这下你该让我回老家啦。得到我的归期，特别是听说母亲也要回家，李支书非常高兴，问我们从哪条路回来，好安排人接你和老人家。回老家还有哪条路的说法。李支书告诉我们，回家的路有三条：一条是从318国道高升镇翻越蛤蟆石山的高升到四川开江的高开路；一条是那条最早的万州到余家的万余公路；一条是万州到开州的万开路。三条路都能开车回家。

我们选择了最近的一条路――高开路。离开318国道，驶上高开路，奇怪的是路怎么会一直是柏油路。再次打电话确认，会不会上错了道？李支书笑了，看来你们确实多年没有回家了，回家的路哪里还有土路，都是柏油路，专心开车，别开过了。

从万州城里出发，不到两个小时的车程，一沟海海漫漫的李花出现在眼前，白茫茫的一片，要不是那些熟悉的山，清清的河，古老的大黄葛树提醒我，我真不敢相信这会是我的老家马槽沟。我没有过多地惊叹于老家的花海，我惊叹的是老家人说别开过的含义，过去几乎要一天的车程，如今不到两个小时就到家了，感觉就算做梦也梦不到这么快。

老家人围了过来，奇怪地问我们，说我们村里的车都是小轿车，你怎么还是那笨重的越野车？公路边果然停着很多很多的小轿车。我们问都是村里人的车？大家笑着说，更多的还是城里人的车，每年李花开的时候，城里来看李花的多得很，过去我们想往城里走，今天城里的人想往我们乡村走。

放眼望去，满沟满坡的花海中到处是游客，歌声飞扬，笑声飞扬。更为惊讶的是一条条蓝色水泥板铺就的人行便道从公路两边伸向每一家中，除了上坡的路下田的路，村里几乎看不到一条土路。我很奇怪，村里的人行便道为什么是蓝色的？李支书笑了，我的大作家，李花是白的，道路是蓝的，不就是蓝天白云？你们不是讲究这样那样的蓝图，我们村的马路我们村的蓝图比你们城里还畅通吧！

我不惊诧于这条高速、那条高铁的开通，但是国家已经能够把关注的目光投向我们的乡村投向我们回家的路，我只有感动和感恩，为国家的强大，为盛世的阳光，为家乡的未来。

参加完李花节的各种仪式，我正要一一去拜望我的叔伯长辈，去爷爷奶奶和父亲的坟头磕头，电话响了，单位有急事要我今天必须赶回去。我请人去找母亲，要接她回城。大家告诉我母亲喊了几个晚辈和她一起在我们的老屋。

沿着村里的蓝图回到老屋，母亲正张罗那些晚辈在扫院子在铺床——

母亲向我挥手，你回去吧，我不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