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家】李波:有一盏灯,在我心里,永远亮着

2025-11-20 14:01:52 听新闻

母亲的心,何止亮堂?那是能照亮别人前路的灯。

手术室门头上那盏红灯,固执地亮着,像一枚烧红的印章,烙在这条惨白走廊的寂静里。90岁的父亲和我坐在这片寂静的中心,手脚都有些发僵。医生说,这是个小手术。可我知道,对于一位八十七岁的老人,在她脆弱的喉咙上动刀子,切下一个沉甸甸的、估计足有五十克的肿块,这怎么不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手术"呢?风险就悬在那盏红灯上,悬在每一次麻醉机规律的吐纳里。

母亲此刻就躺在那扇门后。她的喉咙,那道维系着呼吸、吞咽与言语的生命关隘,正被小心翼翼地剖开。我忽然想起,就是这喉咙,这条命脉,承载了她太多太多的苦与韧。

母亲总说,自己一岁多就没了娘。"没娘"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是淡淡的,没有怨,只有一片空茫,像南江老家冬日里那片光秃秃的山野。她这片小小的芽,就在那山野里,自己顶着风,硬是挣着长起来了。

后来母亲在桃园,在大河,在供销社当会计。那时的路,是真正的爬山涉水;那时的人心,也像山泉水一样,清冽见底。她挎着包,访贫问苦,那身影,想必是挺拔的,带着新社会女子的一份自豪。

再后来,是"割尾巴"的年月。日子像被攥紧的拳头,缝隙里难见光。母亲一边拨弄着公家的算盘,一边回头操持我们一家五口的生计。记忆里,家里总养着猪。猪草的气味,泔水的酸气,和着母亲身上的汗味,构成了那些年最扎实的家的味道。靠着她,我们一家人的肚皮才总是圆的,衣衫虽旧,却总是洁净的。

改革的潮水一来,母亲竟比许多年轻人都果决,一头就"扎下了海"。为了在大河正街修那栋房子,她跑成都,上百花池进货。我至今能想象,她和几位好友,挤在租来的货车里,颠簸在蜿蜒的蜀道上。一夜无眠,一头是星月,一头是生计。次日上午在嘈杂的批发市场里,她定是睁着一双锐利的眼,精明地盘算,讨价还价;下午又抱着疲惫的身躯,随着满车的货物赶回。那不是在进货,那是在为我们兄弟三人的未来,一寸一寸地丈量、搬运。

还有那些收金银花的季节。母亲带着我们,去兴马,去白院。山里的日头毒,蝉声嘶力竭地叫着。她蹲在农户的堂屋里,仔细地翻看那些黄白相间的花骨朵,一捧一捧地过秤。汗水沿着她的鬓角流下来,她用手背一抹,回头看看我们,眼里是温和的鼓励。那些金银花,后来都变成了我们书包里的铅笔与本子,变成了我们碗里偶尔多出的一抹油荤。

母亲对我们兄弟,是竭尽全力的。那么早,她就敢把我送到重庆去读书,那得下多大的决心?我那时小,不懂,只记得她送我时,眼圈红着,嘴角却向上弯着。三弟更小,十岁就被送到了县城的学校。我们兄弟俩在县城,她炒的那一罐子腊肉老盐菜,就是我们的"营养菜",也是我们的"乡愁"。那腊肉,是她亲手喂的猪,亲手熏的;那盐菜,是她亲手揉、亲手晒的。每一口,都是母亲土地上的滋味,是母亲手掌里的温度。

后来老二、老三创业,母亲和父亲,依旧是那最坚实的后盾,精神的,物质的,从不缺席。母亲这一生,仿佛不知疲倦为何物。而这一切的辛劳,她从不曾挂在嘴上叫苦。她只是做,像溪水绕过山石,自然而然,源源不绝。

更难得的是,母亲那颗心,总是热的,向着街坊邻里。谁家娃儿想读书,家里却难,她知道了,总要悄悄地帮一把。她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她只是觉得,娃儿想读书,是顶好的事,不该被耽误。如今,那些她曾帮过的"娃儿",许多都已成才,见了我们,总要念叨一句:"你母亲,是个好人呐。"

这"好人"二字,是母亲用一生的言行写就的。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又远去。我的心也跟着一紧。我想起推进手术室前,母亲躺在平车上,紧紧抓着我的手。她老了,手背上布满了深褐色的老年斑,像秋日落叶上的斑点。她看着我们,眼神里竟有些孩子似的惶恐与依赖。那一刻,什么坚强,什么果敢,都从她身上褪去了,她只是一个害怕的、需要儿女在身边的老人。我俯下身,对她说:"妈,我们都在外面等你。"她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是了,生病的人,尤其是生病的老人,最想见的,不就是自己的亲人么?陪伴,此刻胜过万千良药。

那盏红灯,依旧亮着。它亮在母亲的喉咙上,也亮在我的心尖上。我忽然明白了,母亲切除的,不只是一个生理上的肿块。那五十克的重量,或许是她一生积攒的辛劳,是她咽下的无数苦楚,是她为我们、为旁人过度操劳的印记。母亲这一生,像一头沉默的牛,反刍着命运给她的所有粗粝草料,最终,却为我们挤出最醇厚的乳汁。

门,忽然开了。

走廊里仿佛连空气都屏住了呼吸。红灯应声而熄,像一枚烧尽的炭火,终于冷却下来。我猛地站起身,腿脚僵硬得几乎不听使唤,心却已抢先一步冲到了门口。

医生走出来,口罩拉到下巴,脸上带着疲惫却温和的笑意:"手术很顺利,肿块完整切除了,没有伤到声带和气管。老人家生命体征平稳,一会儿就送回病房。"

"谢谢!谢谢医生!"我声音发颤,眼眶一热,几乎要跪下去——不是因为礼节,而是因为那悬在喉咙口整整三个小时的恐惧,终于可以缓缓吐出来了。

护士推着平车缓缓而出。母亲闭着眼,脸色苍白如纸,但胸膛微微起伏,均匀而安稳。她头上盖着薄毯,嘴角还残留着一点消毒液的痕迹。我快步跟上去,轻轻握住她那只布满老年斑的手。她的手指动了动,像是在梦里回应我。

回到病房,安顿好一切。窗外天色已暗,暮色温柔地漫进来,将病房染成一种暖黄的琥珀色。我坐在床边,看着母亲沉睡的脸。那张脸,曾被南江的风吹过,被桃园的雨打过,被大河的浪拍过,也被岁月无声地雕刻过。可此刻,她睡得像个孩子,仿佛卸下了所有重担。

我想起母亲常说的一句话:"人这一辈子,吃点苦不算啥,只要心里亮堂。"

母亲的心,何止亮堂?那是能照亮别人前路的灯。

如今,那五十克的肿块被取走了,或许也带走了母亲一生中那些未曾言说的沉重。从此以后,她的喉咙会更通畅,呼吸会更轻盈,说话也会更清晰——她还能继续讲那些老故事,还能笑着骂我们"毛手毛脚",还能在院子里晒太阳时,对着邻居喊一声:"来,尝尝我新腌的泡菜!"

夜深了,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像时间在轻轻走路。我伏在床沿,不敢睡,也不愿睡。只想守着她,像她曾经无数次守着发烧的我、离家的我、迷茫的我那样。

母亲啊,你一生都在为别人开路,这一次,请让我为你守候。

你咽下的苦,我记着;你给的甜,我传下去。

走廊尽头,那盏红灯早已熄灭。

但我知道,有一盏灯,在我心里,从此永远亮着。

(注:桃园,大河为地名)

责任编辑:赵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