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勇（重庆史研究会）

今年是《苦干》回到中国十周年。2025年6月24日，在美国奥斯卡博物馆举行了修复后的《苦干》2.0版首映活动，因此，它再度引发了媒体的关注，成为新闻事件。

8月，在中国博物馆协会的支持下，西南博物馆联盟决定开展“重走《苦干》计划”，让《苦干》回到它曾经拍摄过的广东、云南、四川、重庆等地，又掀起了一波《苦干》热潮。

与十年前《苦干》回归时的热潮不同的是，中外舆论更多关注的是《苦干》的中国传奇——《苦干》回归中国后的研究、传播、创新、创造。尤其是《苦干》影片质量的提升，“修复”成为热词。为此，我收到不少媒体、读者和朋友的来信来电，希望我给他们讲一讲《苦干》的修复——怎样从一堆零碎的素材，还原为一部经典的奥斯卡影片。

我在若干次的演讲中，都讲述过这一历史性的变迁。但毕竟现场听讲的受众有限，因而并未能完全消解朋友们的问题。

眼看2025年即将过去，是该还这笔文债的时候了。

十年前，我们就清醒地认识到，拥有《苦干》不是目的，如何进一步厘清《苦干》的史实，讲好《苦干》的故事，挖掘《苦干》的价值，扩大《苦干》的影响，如何实现《苦干》效用的最大化，进而开启“历史影视资料” 搜集整理与研究的新阶段，这才是我们的追求。

为此，我们从2014-2025年，整整花了10年时间（2014-2024）才修复出了《苦干》放映的1.0版本——主要是让一堆素材还原成影片的模样、完善影片细节。2025年，又花了3个月时间对《苦干》进行了修复——进一步提高画面的质量，创造了2.0版本。这是《苦干》研究团队、技术团队、外援专家共同努力奋斗的产物。这也是一个对学术矢志追求的过程，是一个为社会无私奉献的过程，更是一个不断学习、攻坚克难、逐渐清晰、永无止境的过程。

下面，我用文字的方式，通过华龙网，对朋友们的关心关注一并作答。在以下的讲述中，我将严格按照时间顺序，为大家梳理这一过程，尽可能不遗漏十年中参与其中的朋友们的贡献，与大家分享其中的艰辛和喜悦。

一、将零碎的影像资料，还原为一部曾经完整的《苦干》影片

从2014-2015年间，我们先后从美国找到了两个《苦干》的影像素材版本（共4段）。

第一素材版本——“联美公司电影版”（3段，35分钟）。

这是2014年我们联系美国国家档案馆，以学术研究资料的方式获得的。共3段，35分钟。虽说内容不齐，但是画面相当清晰，明显是直接由电影胶片转化而成的视频版本。据研究，这是美国联美公司（United Artists）对《苦干》原版16毫米影片进行了收购与重置，并于1942年 8月发布的《苦干》35毫米胶片版本——《KUKAN: The Battle Cry of China》。据说，这部电影长度为63分钟。我们拿到的三段并不连贯的影像资料，只有35分钟。是什么原因形成了这3个片段，为什么只有35分钟，这些我们都不得而知。

第二个素材版本——“斯科特完整修复电视版”（1段，85分钟）。

2015年4月，通过美国独立制片人罗宾龙女士的代理，我们从《苦干》作者雷伊·斯科特的儿子马克·斯科特处获得。这个素材是由摄影师雷伊·斯科特后人保存的16毫米电影胶片原版转录的VHS家用录像版本，时长85分钟。它的画面质量较模糊，内容较原版的90分钟相比，也稍有缺损，只有85分钟。但这毕竟是最接近原版电影《苦干》内容的电视版本。

上述两个美国版本，一个内容较齐，一个画质最好，正好互补，于是便催生了中国版本。

第三个版本——创造迄今为止最接近《苦干》原版真相的新版本“中国整合电视版”（85分钟）。

2015年《苦干》回到中国后，我们与重庆电视台合作，由张真、侯颖等组织，以“斯科特完整修复电视版”为基础，比对“联美公司电影版”，在确保内容齐全的前提下，尽可能使用画质最好的镜头，从而得到了《苦干》影片内容最齐，画面质量最好的新版本。这使《苦干》英语原版的真实面貌第一次较为清晰地呈现在世人面前。这是中国学者研究的结果，其版权属于中国抗战大后方研究协同创新中心。

二、将英文的原版，译制成可供普通中国观众观看的中文字幕电影

第四个版本——实现电影《苦干》英语原版中文译制的“重庆中译电视版”（85分钟）。

有了内容最齐、画面最好的《苦干》“中国整合电视版”，只是还原了美国电影《苦干》的真相。但要让中国观众和学者方便地观看和研究，还必须对“中国整合电视版”的英语解说进行释读和翻译，进而对该片进行中文译制，创造“重庆中译电视版”。

对我们这些电影技术十分外行的历史学者而言，《苦干》的译制是一个非常艰难的过程。首先需要通过观看和观听，准确地把英语解说的内容记录下来、翻译出来。由于年代久远，多次辗转修复制作，片段拼接，其英语解说词已经很不完整，声音也不清晰。再加之70多年前英语的表达与今天的差异，让今天的学者观、听、释读起来难度相当大。这就需要翻译者既要有较好的英语听、读、译能力，又要有相应的抗战历史素养，尤其是对中美关系要有相当的了解。这个任务当时由复旦大学历史系博士研究生周昌文完成初稿。

初译稿出来后，我们进行了详细的校核。主要是史实的真实准确，民族称谓符合当今的民族政策，解说词与画面的对位，等等。研究团队对译稿的文字表述进行了反复的打磨，使之在忠实原意的前提下，尽可能在文字表述上适合今天观众的观赏和阅读习惯。

这件事情一开始就得到了重庆市人民政府外事办公室和美国学者的支持。分别由重庆市外事办公室高级翻译谢提红、美国哈佛大学社会学系曾惠琳博士作了进一步的观看和观听，对译稿进行校订。最后由美国费尔菲尔德大学李丹柯教授审定。从而保证了文字内容的相对准确性。

译文与《苦干》影片的编配工作仍由重庆电视台张真团队完成。他们保留了《苦干》的解说原声和音乐，将解说词中文稿用字幕方式对位呈现。

这个版本既不直接来源于“斯科特完整修复版”——比它的画面更清晰；又不直接来源于“联美公司电影版”——比它内容更全面，而是两者的优势叠加。再加上中国学者的比对、剪辑、翻译、制作，最后以中文字幕方式全新呈现。这就是供放映的《苦干》1.0版。根据我们与美方的协议，这个版本的版权属于中方。

三、精益求精，追求极致地打磨1.0版

第五个版本——在第四个版本的基础上，进一步修订译文，重新编配字幕，实现电影《苦干》英语原版中文译制的“重庆中译电视第二版”（85分钟）。

从2015年开始，《苦干》放映的1.0版本被放映了数百场，《苦干》的解说词翻译稿也公开发表与读者见面。观众和读者的反映是相当积极的。但也得到了一些商榷性意见，主要是解说词与画面不完全对位（这是原版电影胶片因缺损而造成的），解说词翻译中还有个别史实不够准确、表述不够精准，尤其是有些民族称谓、地域译名等，如今有了新的规定，需要作相应的修正，等等。同时随着我们搜集到《苦干》历史文献的增加和研究的深入，我们对抗战时期《苦干》的创作也有了更进一步的深入了解，一些过去不清楚或者有所忽略的史实，已经清晰地呈现出来，这也需要把它加入到翻译稿中。

为此，从2023-2024年，我们再次对《苦干》解说词本文进行了系统的校订，使之更臻完善。主要有两个重要的进展：

一是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和《抗日战争研究》编辑部，特别是主编杜继东先生的帮助下，他为我们邀请到熟悉大后方西北地区历史，也了解民族政策表述，同时翻译经历丰富的学者王志通教授，对历年来提出的译文问题，进行了一次系统的校订。

二是我们在解说词作者署名中加上了“李灵爱”。这是因为，10年前的译稿，我们完全依照影片本身的署名，只署了“斯科特”。十年来的研究表明，李灵爱不仅仅是影片职员表中的“技术顾问”，而是制片人、投资人，是这部片子的灵魂人物；斯科特是拍摄者、执笔者。在发现的许多文献中，都记录着“李女士提议由斯科特负责拍摄，而她负责在美国筹集资金。手稿是他们二人共同创作的。”[1]因此，我们把翻译稿署名为“雷伊·斯科特、李灵爱”，并重新正式公开发表。这是对历史的尊重，更是对李灵爱这位伟大女性的致敬。

修订结束后，我们对1.0版的字幕进行了替换，解说词的译稿也做了重新发表。

这十年艰辛的开拓，中国抗战大后方研究协同创新中心和重庆史研究会的许多专家学者参与了修复的工作，他们是：潘洵、黄晓东、唐润明、曾维伦、虞吉、刘志平、赵国壮、熊明、钱陵、郭金杭等。

四、2025年我们用3个月时间对《苦干》1.0版再次进行了修复，创造了2.0版。

这也是《苦干》的第六个版本。

2025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3月，重庆西部国际传播中心（简称“西部国传”）主动向我们提出，与中国抗战大后方研究协同创新中心、重庆史研究会《苦干》团队合作研究《苦干》，其中一个内容就是对《苦干》1.0版再作修复，进一步提高其画质，为观众提供更好的观赏体验。并以此为基础，拍摄新的纪录片《<苦干>归来》和系列短视频，更好地传播《苦干》。

这要拜时代所赐。

十年前，我们修复《苦干》的手段，只能是从不同的素材中比选出更好的画面质量素材，然后把它们拼接起来。其中多数情况是手工操作，而没有AI修复技术。这对电影《苦干》而言，只是实现了完整性（画面、解说、音乐），而对画面的质量并没能做到质的提升。

而在2015-2025年以来的十年中，在全球范围内，信息技术、互联网技术、AI技术飞速发展，从而为历史电影的高质量修复提供了可能。尤其是在中国，用AI修复历史照片和电影，几乎降到人人可为的低门槛。在这个背景下，中国的电影修复技术一枝独秀，大大好于包括美国在内的许多国家。

2025年我们与西部国传的合作，使《苦干》的1.0版有了三个非常重要的进展：

一是从美国获得了由美国某机构对《苦干》电影胶片的新的转录版，这比2015年我们从《苦干》作者后人手中转让得到的版本清晰度更好了一些，但色彩还原并不理想；

二是我们将这部分影像加入到1.0版本之中，整体上改善了影片的清晰度；

三是请中国电影资料馆对《苦干》的1.0版进行了专业修复。从2025年3-6月，他们只用了三个月时间，一个可供放映新的版本便呈现出来，这就是《苦干》的2.0版。

这是《苦干》的第六个版本，我们把它叫做“中国整合高清版”（85分钟）。这个版本的版权属于重庆市重庆史研究会和重庆西部国际传播中心，是完全的中国创造。

2025年6月，中国团队携带这个版本，前往美国，在奥斯卡电影博物馆进行了首度放映。中国“腾博学者”、《苦干》重庆团队学者代表刘婧雨博士、西部国传总经理汤健萍女士先后向中美学界和美国公众介绍了《苦干》的研究与修复的十年经历。

80多年后，《苦干》终于重回奥斯卡，惊艳美国。

2025年12月15日于十驾庐

引用：

[1].《预计将在白宫放映一部以中国为题材的影片》，《纽约先驱论坛报》1942年9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