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有人的秉性，崇尚“人挪活，树挪死”的信仰。

因而，路从诞生那一刻起就未停下行走的脚步；一条道走到黑，又走到旭日东升。

一条走远路的石板大道，它走得太久太久了，已经从人们的现实生活走进了历史的记忆，好像要在岁月深处歇歇脚再继续赶路。

这条憨厚敦实的石板大道叫小川东道，祖上的人又叫它川东古驿道，川渝两地的人这样叫了上千年了。唐昭宗景福元年，也就是892年，那一年静南县刚并入大足，昌州州治也随同迁了过来。定居大足的昌州州治似乎很有路缘，一些路怀揣大足人的期冀从州府出发开始行走天下，或者满怀仰慕的心情从各州县朝圣而来。乾隆年间，其中的一条路分东西两个方向出了州府。出西城门的路，经过石碾铺①、甕石铺②、周家铺③，沿龙岗山脚和望乡山逶迤而至孔雀铺④，然后继续向成都进发；出东城门的路则经过东关场、清平铺⑤、米粮铺⑥、走马铺⑦，再通过曲水铺⑧和双山铺⑨，到达锡山铺⑩后，便一头扎进铜梁境内的平滩，往渝州而去。

小川东道开始行走那天，白云在蔚蓝的天幕上练习细碎而匀速的舞步，款款飘移的模样是那么悠闲、轻盈，仿佛天界的轻音乐都是按照白云的心情流动；悬在天廷的太阳是白云的追光灯，时不时把白云轻若柔纱的影姿投射在小川东道喜滋滋的脸上；天廷那些高高在上的大神，往往喜怒无常，高兴时大红灯笼高高挂，一翻脸就是乌天黑地、雷鸣电闪、暴雨倾盆。小川东道不管这些，照常赶自己的路，纵然泥石流横加干涉，瞬间的耽搁，小川东道重又踏平坎坷和泥泞，不舍昼夜地向前走去。

出西城门的小川东道，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让成都，特别是普州⑪人神魂颠倒，一窝蜂奔海棠香国⑫而来。从界碑进入周家铺，好像九磴桥头那数百米长的全堡坎的银子田⑬生长的不是黄灿灿的稻谷而是堆满了白花花的银元宝，好像传说中的九缸银⑭在等着有缘人的到来。

小川东道与成渝两地的人们越发离不开对方了，完全融入了共同的生活，原先的路显然是忙不过来了，小川东道与人们都有了再养育一条路或更多路的想法。于是，道光年间，出东城门的小川东道在东关场就兵分两路，一路向清平铺方向继续东进；一路则向东南朝弥陀街村前行，经扎营坳、金山镇、万古镇，进入古龙镇境内后从郭家店走来，沿着田家铺子那一段平铺直叙顺小溪蜿蜒而上的田埂路段，来到双林村大山脚下的龙神口。抬头望去，林深草密的山峦奇峰兀立，乱石狰狞。倔强的路心中顿时豪情万丈，与石板们共商大计互勉前行。倍受鼓舞的石板们，立马推选出一块石板首先平躺在地面，让另一块石板踩着自己的肩朝山上挪移一步，再照着前一块石板那样平躺在地上，又一块石板踩着它的肩朝山上再挪移一步，然后也平躺在地上；在参天的密林中，后面的石板前仆后继一块一块地踩着前面石板的肩朝山上攀爬。坡度太陡的地方，石板们仍然后一块踩着前一块的肩，把身子折过去朝山上斜着挪行，走几步又折过来以“之”字形的方式再斜着往上攀登，从后面往上看，就像是石板踏着石板的头朝前朝上移行。这时，深受感动的山神，匆匆来到山腰，坐成一座山神庙，喜迎路的到来。当石板们携手攀至山神庙前，稍事歇气，再上行至一处相对平坦的地面，即有人赶来，在这里修建了一座凉亭，并在亭内安放起一口大缸，里面盛着满满一缸茶水，供路在此歇脚时解渴。释乏后的路再度铆足了劲，雄纠纠气昂昂又向山顶挺进。不可一世的山峰完全被路勇于攀登的精神折服，不得不低下头来，放低身子，谦恭地让路踏着自己曾经高傲的头颅过去，目送着路继续向着铜梁的福果镇方向朝山顶翻山越岭前行。后来，人们就把这里叫做施茶亭，也有人叫施茶坪。

站在龙神口往上看，路把自己叠到了云朵之上。

在龙神口往施茶坪那陡峭的石板天梯上，负重前行的路一步一停向天上移动的脚步，肃穆、庄严，看上去极像是一支朝拜天廷的队伍，虽然步履沉重、缓慢，却浩浩荡荡，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而从施茶坪往龙神口而来的路，好像是踩着云梯下凡，那神情像是刚步出天廷大门，脚步铿锵，顺势而下。

小川东道把人勇于攀登的精神发扬到了极致。

小川东道繁荣了，名声大振。

路是通灵性的，小川东道迅速成长为大足这块大地上物流货运的主动脉。人们完全信任小川东道了，就把全家老少的生计托付给了小川东道；小川东道也不负众望，便沿途生长出无数商铺和栈房，一个一个繁荣的商埠就这样在岁月中成长起来。就如沃土里藤粗叶茂的南瓜藤蔓上一个一个圆滚滚的南瓜，看得庄稼人心里满是欢欣。

当地人把自家的粮食、家禽、桃木李果类的农副产品拿到这些商埠出售。一些外地人也经不住小川东道魅力的诱惑，就挑着一担一担的食盐布匹，或洋货类的什物来这些商埠与当地人贸易；走的时候，他们又带走一担一担的龙水刀器，或大足冬尖等土特货。这让当地人的脑壳很快就开了一条缝，七窍通泰，就变着法子把自己的东西往成都或渝州贩运，那些龙水人也开始了向外大量输送龙水小五金，龙水五金就这样开创了自己闯世界的历程。

路是有思想的。

小川东道出生草根，很能吃苦耐劳，又会精打细算且善勤俭办事，还兼具天下为公的胸怀。在养活成渝两地人民的同时，还让囊中羞涩的小南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小川东道目睹并与成渝两地人们一道见证和亲历了“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艰难历程，一心要想改变这种登天般艰难的生存现状，却苦于环境的恶劣和生存的艰难而无计可使。小川东道为成渝两地的人民的生活立下了汗马功劳，却并不居功自骄。社会发展了，时代进步了，小川东道在努力做到与时俱进，也在不断寻求新的发展生机；几百年后，一条官道开始在成渝两地之间行走，途经大足歇脚的地方叫邮亭铺。小川东道虽说是功成名就，但想到自己风雨浸蚀千年的身子已然骨质疏松，肢残腿瘸，行动迟缓，爬坡上坎翻山越岭早已是力不从心，于是萌生了隐退江湖的心思。随着天体一同运行的时间行至1913年时，湖南境内出现了神州大地上第一条跑汽车的马路，小川东道和成渝两地的人们闻之兴奋不已，很是兴高采烈了好长一段时日，小川东道也想有一次自己的变身，但它更明白长江后浪推长浪的道理，它想是到了自己交班的时候了。1927年，成渝两地的人们终于着手兑现祖祖辈辈的梦想，却因政局动荡、战乱起起伏伏，直到历时数年后的1933年，一条440公里的叫做成渝马路的公路终于降生在成渝大地。时间在走，人在走，路也在走；自小川东道卸任给第一条成渝公路后，接着一代又一代的新路相继诞生，成渝高速、成渝高铁又前呼后应地走进了进人们的生活。

红红火火，一走就是千年的小川东道，昔日满脸的荣光还在岁月深处闪烁。

2019.8.30

注释:

①石碾铺，今龙岗斑竹园。

②甕石铺，今中敖镇。

③周家铺，高坪镇高峰村。

④孔雀铺，今安岳县石羊镇。

⑤清平铺，今清明桥。

⑥米粮铺，今智凤镇米粮社区。

⑦走马铺，今回龙镇。

⑧曲水铺，今国梁镇曲水村。

⑨双山铺，今国梁镇方碑村。

⑩锡山铺，今国梁镇街村。

⑪普州，今安岳县。

⑫海棠香国，大足建县唐乾元元年(公元758年) ，既是昌州属县，又是州署所在地，乃“海棠香国”母土。海棠本无香，唯昌州海棠有香味。宋王象之《舆地纪胜》道：“昌居万山间，地独宜海棠，邦人以其有香颇敬重之，号海棠香国。”

⑬⑭均为小川东道上的地名。

鸣家简介：赵历法，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重庆市评论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诗刊》《星星》《红岩》文学杂志、《中国诗歌》《国际汉语诗歌》《世界诗人（混语版）》《大昆仑》《绿风》《诗林》《扬子江》《诗潮》《诗选刊》《草原》《重庆文学》等刊。有作品多次获《诗刊》《星星》《扬子江》等刊全国诗赛奖并入选多种选本。出版诗集《胸中的涛声》《春风吹着秋》《天空很蓝》、诗歌评论集《走进诗人的心灵世界》等。